文如其人:李白的诗品与人品
肖瑞峰
中国古代传统诗论习惯于将诗品与人品相联系,以为人品决定诗品,诗品出于人品,因而总是强调“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考察中国古典诗歌的历史流程,“文如其人”确实是比较普遍的现象,许多诗人的诗品与人品是统一的,和谐的,可以相互印证的。但必须揭示的另一史实是,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也不难找到“言非心声”的例证,在一些诗人那里,诗品和人品其实是割裂的,背离的,永远无法契合的。正因为这样,一方面,固然有必要倡导“欲醇诗品,先正人品”,达到诗品与人品的同步提升;另一方面,如果坚持认为“诗品醇者,人品必正”,则显然是一种罔顾文学史实的想当然的误判。
人们常常将诗品与人品相提并论。二者之间确实有着密切的联系,却不能等同,也无法对应。它们呈现出的是若即若离、错综复杂的双边关系,不宜作简单化的评述和概念化的演绎。
验之创作实践,在中国诗歌史上,确实有许多诗人的诗品与人品是统一的,和谐的,可以相互印证的,读其诗,可以推知其人;反之,观其人,亦可想见其诗。“文如其人”,此之谓也。
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志存高远,锐意进取,高度自信,不畏挫折,而又胸无城府,率真任性,放言无忌,不拘小节。为人如此,为诗亦如此。“文如其人”,在他身上表现得格外明显。
唐代诗人无不渴望跻身政治舞台,施展政治抱负,鄙视纯粹意义上的书生。杨炯《从军行》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王维《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说:“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一也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试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李白对功名理想的执念尤为突出。他自比为管仲、乐毅,胸怀“安社稷,济苍生,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宏图远志,又自喻为“大鹏”,期望“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他不愿按部就班地参加科举考试,是唐代唯一敢于对科举考试这条释褐途径说“不”的诗人。他试图效法古代的纵横家(张仪、苏秦),采用游说王侯的方式,一举成名,平步青云。虽历尽挫折,而初心不改。
请看其艰难的求仕历程:面谒宰相,展示非凡气魄,却未受赏识,他心志不灰;上书韩荆州,一吐胸襟,依然未得奖掖,他照样踌躇满志。在不得已以退为进,涉足隐逸这一“终南捷径”而获得成功,终于承召入京后,他又因蔑视封建统治秩序和尊卑等级,不愿对达官权贵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而不见容于统治者,被以“赐金放还”的名义逐出京城。尽管遭遇了比以往更大的挫折,他不免愤激不平地《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抒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心声,寄托其反抗权贵、渴望自由的精神,却继续在追求远大理想的道路上奋力跋涉。
安史之乱爆发后,他以为“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时代为他提供了只手擎天、平乱救亡的机遇,急于建立不世功业的他未及对局势作出准确的判断,便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永王李璘幕府。“但用东山谢安石, 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此时的他是何等的志得意满,自以为富贵功名唾手可得,足以表现出他的坦率与天真。结果事与愿违,在永王兵败后,他被判以“附逆”罪长流夜郎。行至巫山白帝城时遇赦东归,于是喜赋《早发白帝城》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浦起龙《读杜心解》称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为其“平生第一快诗”,如果在李白诗中也评选“第一快诗”的话,那就该非《早发白帝城》莫属了。
此后,他以花甲之年寄居于时任当涂县令的族叔李阳冰家,却仍固守初心,忠于理想,以戴罪之身请缨杀敌,而且未获批准便扶病奔赴前线,行至半途病情转笃,只好折返至当涂。第二年便病卒于青山之畔。他赋绝命诗《临路歌》说:“大鹏飞兮振八裔, 中天摧兮力不济。”这只本欲“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鸟,不幸在飞至半空时便被狂风吹折了翅膀坠落到大地上来。可知回顾自己的一生,他丝毫没有诗传寰宇、名满天下的欣慰,萦绕在他心头并时时折磨煎熬着他的是壮志未酬、抱负成空的深哀巨痛。可以说,终其一生,他都在为实现政治理想而奋斗,百折不挠,穷且益坚,而他的诗歌则成为其理想的助推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等豪迈诗句,持续激励着他自己、同时也激励着无数后人在充满曲折与坎坷的人生道路上阔步前行。
李白以磅礴的激情在诗歌中不遗余力地抒写自己的雄心壮志,抒写自己对理想的不懈追求,同时他也从不讳言自己世俗欲望,敢于袒露自己最真实的心声,而不作任何矫饰。奉诏入京之际,他在《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中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只有李白才敢于把自己得官的狂喜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又如此毫无遮掩、毫不顾忌地表达对自我身份的高度期许,一点也不忸怩作态地把自己拔擢在“蓬蒿人”之外。效力李璘幕府之前,他在《别内赴征》一诗中叮嘱妻子说:“归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虽然好像缺少一点“暖男”的温情脉脉,却更加真切地映现出他的纯真天性,见出他是一个不愿意伪饰自己的真男儿。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描绘他说:“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入木三分地揭示了他率真任性、天机流转的独特个性。
要言之,无论在现实世界还是艺术世界中,李白始终保持着他不染尘垢、不媚俗波的赤子情怀,他的诗品与人品是相谐相融的,从而为后人树立了“文如其人”的典范。今天,在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中,作为文学艺术工作者,吟诵李白的不朽诗篇,我们不仅应当将其矢志报国的情怀和自强不息的精神继承与发扬光大,而且还应以其为楷模,致力于诗品与人品的统一,追求“文如其人”的理想形态,摒弃“言非心声”的不良行为,在“道德文章”的双重锤炼中,实现诗品与人品的同步提升。